带我到山顶

    我所在的村庄,因为姓许的人多,所以就叫许家村,但村庄后面那座山,不知道为什么叫肖家山。那是我认识的第一座山。
    按照地理课本上的说法,我家乡邵阳属于典型的丘陵地带,这里到处都是连绵起伏的青山,我认识的每一个村庄,几乎都是山脚下的村庄。我家处于村庄的最高处,家旁边就有一条道路直通肖家山顶。
    在小学时的作文里,我曾形容肖家山为高山、巍峨的山、雄伟的山……那时我没见过衡山,也还没爬过泰山。但于我而言,它确实是座丰满的山,至今富饶着我的记忆。 
   第一次放牛,第一次背着竹筐打猪草,第一次捡拾柴火,第一次掏鸟窝上的都是家后面的这座山。因为这座山最熟悉,在娘胎里、襁褓里早已爬过,在蹒跚学步的时候就摔滚过。山坡上哪块岩石边有竹笋,哪个草丛有野草莓,哪棵树下有蛇出没,我都清清楚楚。
    在这座山里不用担心天黑,担心迷路,从枝叶间一探头,就能看到自己家的青瓦屋顶。  

    自从出生落地起,我就开始熟悉肖家山上的每一棵树,每一种草,每一朵花,每一只鸟,小到各色昆虫,当我能爬到山顶的时候,我已经能准确地叫出它们的名字。皮花草、烂草、猫耳朵……跟我后来在书本上看到的学名不太一样,它们生长在那里,就有属于那片土地的乳名。
    从我家到肖家山顶,先要经过一片梯田,它不如广西的龙胜梯田好看,但它关系着乡村们的饭碗,这里常年种着小麦、油菜、水稻。
    然后上到山坡,这里春天种着黄豆,夏天种着玉米,秋天种着红薯,冬天种着萝卜,在作物的间隙处,有椿树、杉树、樟树,鸟儿在枝丫上筑巢、欢闹。
    再往上爬,快到山顶的位置有很大一片,就是我家的桔子林。村里人多地少,父母年轻时把这片接近山顶的荒山开垦出来,然后栽上了桔子树。当我能手脚并用、满头大汗地爬上肖家山顶的时候,这里已经是很大一片桔子林了。 
    很多年里,肖家山上的桔子林是我们全家生活的主要来源。地里种的庄稼、家里喂养的性口支撑着家里的开支,我和姐姐的学费。
    在桔子树的间隙处,全部种上了黄豆、西瓜、红薯、萝卜,家里的地始终有限,父母是不舍得有任何一块空置的。像是我作业本上的习题,空白一处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光。
    早上天一亮,爸爸就扛着锄头上山了。有时候还要挑上一担农家肥,装得沉重的簸箕压着扁担,吱嘎吱嘎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后山的树木林里。然后又挑着一担下山,渐渐清晰的吱嘎吱嘎声回来。 
    挖土、播种、施肥、锄草、除虫,一到周末和假期,我和姐姐也参与到劳动中去。播种与收获,以自然更替的频率,在这片向阳山坡上忙碌而有序地随季节变换。 
    很多个早晨,我出去放牛回来,妈妈已经把饭做好了,菜即将下锅,于是我来到家旁边的晒谷坪上,仰望着肖家山顶扯开嗓子喊:爸爸,吃饭啦。喊上三声,山顶上就会隐隐传来回应。
    即便没有回应,我也知道父亲已经听见了;即便没有听见,我想他一定看到我家升起的炊烟了。于是赶紧进屋摆上碗筷,过了一会,吱嘎吱嘎的扁担声就回来了。我欣喜地迎接着他,山上露水很重,父亲的头发湿漉漉的,坚实的臂膀上还冒着热气。他挑回来的担子里,有柰梨、柿子、桔子,都是刚刚从枝头上摘下来的。
    也曾有把肖家山当作是家的时候。每到地里的西瓜熟了,或是山上的桔子红了,为了防偷,父亲会在桔子林边搭一个帐篷,帐篷里有一张睡床,他日夜就守在那里。
    我也曾一个人在那山顶上睡过,开始还很兴奋,可是到了深夜时分,四周安静下来,山下的万家灯火逐渐熄灭,帐篷外面传来野山羊、狸猫、黄鼠狼以及各种昆虫的叫声,笼子里的鸡也躁动起来,所有的声音交响在一起,让人感觉毛骨悚然。我紧紧抓住手里的钢管和弹弓,如临大敌。
    一声鸡啼划破夜空,天空由漆黑变成深蓝,再泛白大亮,又是一夜无事,我抱起书包直奔学校。
    家里的两个大鸡笼也被挑上了山顶,几十只鸡从笼子里一放出来就满山跑,像是鬼子进村,树林草丛里的昆虫就只能四处逃窜了。放养在山顶,鸡是不用喂粮食的,它们东跑西啄,长得却还更快。
    广东人把土鸡叫做“走地鸡”,在超市里卖得还很贵,而我总是表示不屑——不就是能走地么,我小时候吃过的鸡,都是追着蟋蟀翻山越岭、追着蝴蝶上树的! 
    小时候,家里每年必订的期刊是《湖南农业》,父亲是个种地能手,让他骄傲的是我家从肖家山上摘回的西瓜、挖回的凉薯,总是比人家的大个。年成最好的时候,我家的桔子林要收获几百担桔子,在家里堆成一座金灿灿的桔子山。 
    但丰产不等于丰收,父亲的骄傲也曾是一段伤痛的记忆。廉价的时候,桔子只卖几分钱一斤。批发给贩子们太便宜,于是父亲只能开着拖拉机走街窜巷去零卖,虽然价格可以高一点点,但是会被人挑来挑去,稍有瑕疵就只能丢在一边带回家自己吃了。 
    那时候,我最恨在桔子上捏来捏去的、挑剔而白皙的城里人的手。
    1997年的冬天,父亲到县城里的中学来看我,他什么也没带,从拖拉机上搬下两大蛇皮口袋桔子,我们全寝室同学足足吃了半个月。 
    上了大学,参加了工作,我极少再上肖家山了,只是在每年春天给爷爷扫墓的时候,才爬上山顶。
    我看到桔子树逐渐都病老了,再也长不出新的枝叶,开不出白色的桔子花瓣,它们被一捆一捆地砍回家做了柴火。一百多斤一担的农家肥,父母再也挑不上去了。尽管父亲在砍过桔子树的地方又栽种了杉木林,但我明显地感觉到那片山坡变得萧瑟和荒凉。
    在他乡,我也曾跟朋友去爬过很多次山,但我从来没闻到过肖家山那样的熟悉气息。最重要的——站在山顶往下看,我再也看不到自己家的青瓦屋顶和炊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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